李雪琴：“内卷”不是年轻人的错，我没有“必须优秀”的包袱
2018年，刚从纽约休学回国那会儿，李雪琴和几位学霸KOL朋友合作过一档自制节目《你次饭没》。有一期玩游戏，要求参与者在一堆词语中选出6个“当下最珍视的东西”，23岁的李雪琴选择了“健康、自由、才华、快乐、智慧、正义”。接着，根据游戏设定，必须从中放弃一项，来换取“25岁的第一次事业成功”，她选择了放弃“智慧”。
2020年，李雪琴在《脱口秀大会3》的舞台上度过了25岁生日，从网络红人一跃成为广受认可的喜剧创作者。近日，李雪琴接受南都专访，回顾成名之后的所得与所失，她发现真实生活并不像游戏中设定的那样，必须放弃什么才能获得另一件。
“其实，可能就像我从高中毕业、开始读大学了——你很难说它是‘交换’，它就是一种状态的改变。比如我失去了很多睡觉时间，没办法自由地安排自己的生活，但同时我也得到了很多，有更大的自由可以做自己想做的内容。”
新年伊始，李雪琴加盟的《欢乐喜剧人7》上星播出。前4期，她担任“欢乐人领队”，与宋小宝搭档登上了刘老根大舞台李雪琴，还在德云社跟孙越来了段儿对口相声。李雪琴告诉南都记者，参加这次录制，本身就是抱着学习之心，也会在喜剧原理层面做更多思考：“当你想认真做一件事的时候，你一定会想去研究它的原理。”
2021年，李雪琴打算继续做喜剧，可能还会解锁新形式。更长远的规划，她自己也说不确切，“我觉得就是保持自我、顺应时势。落在我身上的我都会接住，掉在我面前的我就捡起来。”
喜剧也残酷
临近春节，身为喜剧创作者的李雪琴忙于多个节目和晚会，日程排得紧张。“每天都会出去工作，每天工作的内容不一样，地点也不一样，有时候就在家附近，有时候可能连续一个礼拜都在不同的城市。”她告诉南都记者。
她经常每晚只睡3-4小时，然后起来赶早班飞机，对这种节奏适应良好。会趁化妆的时间补眠，在飞机上或者车上看书，用工作中的零碎空档和朋友们聊聊微信。除此之外，李雪琴的生活大幅简化，比如她已经很难抽出时间陪自己的狗“老金”。
最近这两个月，李雪琴以“领队”身份参与录制了东方卫视《欢乐喜剧人7》，与“召集人”郭德纲一起陪伴跨界喜剧新人们游历不同的喜剧生态。
李雪琴在《欢乐喜剧人7》节目中担任“领队”一职。
“其实这次，我也是抱着学习的态度来参加的。”李雪琴说。每到一个新场合，她也要学东西、出节目，接受当地观众的检阅，只是不参与排名和淘汰。
头两期，李雪琴回到辽宁老家，与宋小宝搭档登上了沈阳刘老根大舞台，近距离观摩了东北二人转的“说、唱、扮、舞、绝”；接着又到北京，换上立领长褂，跟德云社的孙越来了一段儿《相声撞上脱口秀》，见识了专业相声演员说贯口以及柳活（指学唱各种地方戏曲和歌曲）的厉害。
李雪琴与德云社相声演员合作。图据《欢乐喜剧人》官方微博
观赏、体验的同时，李雪琴也在思索，她认为脱口秀、东北二人转、相声等细分的喜剧类型有相通的内在规律，但也要注意它们在语言节奏、剧本结构和表达方式上的不同：“这些外在的技法和技巧，都是日积月累、不断打磨的结果，本身就有很大的信息量。”
《欢乐喜剧人7》要求新老演员合作竞演，观众如果没有笑出来、不满意谁的节目，可以当场退票，直观展现了喜剧行业的残酷，用郭德纲的话说就是：“凭手艺吃饭，凭能力养家糊口。”
重压之下，喜剧新人们生怕技艺打磨不够，一上台就露怯，老手则担心创作灵感枯竭，观众随时都会倦怠。
在这一点上，《脱口秀大会3》如出一辙。备受期待的脱口秀OG（元老）当中，思文早早退赛，张博洋“自我放弃”，程璐抱憾出局……最终只有王建国、呼兰、庞博跻身总决赛，而他们拿出的段子都指向同一种心境：持续创作的焦灼、被“后浪”碾压的恐慌。
作为本季最亮眼的“后浪”之一，李雪琴没觉得自己能碾压谁，反而这样评判自己的表现：“事实证明，一个人光靠莽去干一件事儿，最多能拿到正态分布的84分，离优秀分85差一个质的变化。”对于同场竞技的脱口秀前辈们，她的欣赏溢于言表。她告诉南都记者：“我很佩服他们日复一日的高强度的输出；而且他们非常擅长从日常生活里发现各种不一样的角度，这也是我在努力学习的。”
经过《脱口秀大会3》和《欢乐喜剧人7》，李雪琴自认创作方法和习惯没有太大改变，仍然是遇到有意思的事情之后，立刻写进手机备忘录里，但她在创作意识上更积极，试着以更加“职业”的态度对待喜剧和自己的生活。
她说：“当你有了寻找的意识，你就会发现身边各种各样有意思的事情特别多。”
天赋之外
随着李雪琴的破壁出圈，网络上关于她的“业务讨论”越来越丰富。人们想知道，这位95后究竟有怎样的过人之处？
李雪琴的第一次爆红就是一个谜。2018年9月，她开始在抖音上发布短视频，第一条是歪读奢侈品牌的英文名，并未引起注意；第二天更新两条，其中一条是站在清华的二校门前，对当红偶像吴亦凡隔空喊话：“吴亦凡你好，我是李雪琴。今天我来到了清华大学。看，这是清华大学的校门，多白。”然后就在抖音火了，收获了第一波原始粉。
李雪琴在短视频平台隔空喊话吴亦凡，意外得到本尊回复。视频截图
李雪琴对南都记者回忆：“做短视频的时候，我更多的是依靠直觉，觉得什么有意思，我就会去拍什么。”
对于更新，她也很随性，“可能我一周都没有遇到好玩的事情，我就一周不更新；可能一天内遇到很多，我就一天两更。”短短几个月间，她“宣布转型”好几次，也算试水了搞笑、美妆、宠物等细分领域。
连李雪琴也没想到，2019年1月9日，吴亦凡竟然发了一条视频回应自己。当天，“李雪琴是谁”和“吴亦凡东北话回应李雪琴”一齐蹿升至微博热搜高位，同时蹿升的还有她的知名度和“追星锦鲤”的美誉。
在大多数人眼中，这是短视频不可预测的又一力证，但谢佳桓不这么看。李雪琴喊话吴亦凡的视频火了之后，这名80后自媒体人兼连续创业者反复看了几遍，get到了其中的高明之处：“一个网红一本正经地站在清华大学门口介绍校门，很多人潜意识会以为她总要说点什么，比如这个门有段多么波澜壮阔的历史，结果只是说‘它很白’。空洞的答案加上她的面无表情和东北腔，就有种荒诞的喜感。”
或许就连当时的李雪琴都没有意识到，她运用了一种“打破假设制造笑点”的手法，正是笑话的“硬指标”和经典结构。
谢佳桓欣赏李雪琴的创作才华，两个人又是辽宁老乡，逐渐从网友处成了生活中的朋友，后来合伙开了一家文化传媒公司——谢佳桓，就是李雪琴口中的“老板”谢哥。
李雪琴在段子里讲，《脱口秀大会3》是“老板”逼她上的。疫情影响之下，为了帮公司稳定营收，本不了解脱口秀的她决定一试，目标是“苟住”（努力存活）3集、混个脸熟。
她的舞台形象也充满了“被迫营业”的垮和委屈，右手紧握话筒，左手颤巍巍扶着麦架，还没开口就泄了气：“大啊好，我是略琴，非常感谢你们今天来见证我的淘汰……”结果，她一路“苟”到了决赛，荣获全国第五名。
李诞多次称赞李雪琴“天赋异禀”，因为她上节目之前没说过一场开放麦，毫无段子储备，每场比赛都是根据题目现写。
任何在线下观看过同一组脱口秀演员相邻场次的演出，见证过他们背诵和测试段子、不断调整节奏与肢体的观众，都能理解，跳过这一切直接上台的李雪琴，为何担得起“天赋异禀”这四个字。
王建国是李雪琴的伯乐之一，他称赞李雪琴对喜剧的理解进步飞快。节目截图
但天赋不足以解释全部。
事实上，李雪琴大学四年读的是广告专业，深谙发表提案的节奏；作为短视频博主，她对镜头前的表达也很熟悉；参加《脱口秀大会3》之前，她通读了程璐等人翻译的美式脱口秀经典教材《手把手教你玩脱口秀》——并且从她之后的作品来看，显然活学活用了其中的精髓；此外，李雪琴还对南都记者补充说，她在比赛期间研究了多档国内、国外的脱口秀节目。
她总结道：“研究教程和理论，让我对脱口秀最底层的脉络有了最基础的理解，它就像一个骨架李雪琴：“内卷”不是年轻人的错，我没有“必须优秀”的包袱，给了我一个最基础的方向。至于那些血肉的东西，我觉得我更多是靠一种直觉，这个直觉可能是我从小养成的语言习惯、话语节奏，也可能是我从小到大看过的所有喜剧作品在我心里留下的喜剧审美，还有我经历的所有事情让我形成的价值观。”
许许多多努力和坚持，方才叠加成台前那个“黑马”李雪琴。
逃离与回归
《脱口秀大会3》播出后，大多数人对李雪琴的印象从“追星锦鲤”变成了“宇宙的尽头是铁岭”，这是她在半决赛输出的金句。
整个作品中，李雪琴以一种精妙的回环结构探讨了年轻人逃离北上广的话题，并掷地有声地发问：“很多人都觉得只有在北京才能实现他们的梦想，今天我就冒昧地问一下，你们的梦想李雪琴，是举办奥运会吗？”
《脱口秀大会3》半决赛的李雪琴被网友誉为“全程高能”。（节目截图）
段子引起共鸣的背后，是一种逐渐显性化的社会现象。
大约在2020年毕业季前夕，豆瓣出现了“985废物引进计划”小组，目前有11万组员在这片自留地倾诉苦衷，同时积极求攻略、分享“如何脱困”。
组里有个千赞的帖子，题目就叫“北大李雪琴”，其中摘录了她的不少发言：“北大清华（毕业）怎么了？咋这么把自己当回事呀？”“每个人的生活方式都是值得尊重和理解的。”许多组员心有戚戚，将李雪琴视为代言人，也是他们希望活出的模样。
有两则高赞留言相互讨论道：“她给我的感觉是找到了自己喜欢的东西，而不是追求世俗意义上的成功。”“可是好像误打误撞同时实现了。好羡慕。”
与南都记者谈起这个问题时，李雪琴承认自己“算是比较幸运”。她跨市考上了辽宁省名校本溪高中，本科毕业于北京大学，而后留学纽约。
但与很多组员不同的是，她并没有背上“优秀生必须一直优秀”的思想包袱。
李雪琴说：“谁不想优秀呢？我也想，但我不是没尝试成功么，所以就认清现实了……我觉得这种‘优秀的包袱’，很多时候是出于恐惧，一种对未来的不确定性的恐惧，所以需要优秀的标签让自己有点安全感。但大家觉得优秀的那条路，未必是适合你自己的。”
对于不堪竞争压力的同龄人，李雪琴觉得没资格说什么，“‘内卷’并不是他们的错。我只能说，祝愿大家最终都能找到适合自己的路。”
没有“优秀生包袱”的李雪琴，比很多同龄人活得更加洒脱。2018年，她在学业并不困难的情况下从纽约休学，回北京做前景未知的内容创业；2020年初，她觉得北京也无法给她提供归属感，就说服了几位合伙人一起搬到东北，拥抱“锅包肉、熏鸡架、铁锅炖大鹅”，完全没有对于大城市的执念。
“做出回东北的决定之后，我的内心是挺放松的，感觉自己就是属于这片土地的。”
在沈阳大学城附近，李雪琴用几千块一月的价格租到一间500平方米、带露台的办公室，从那里回铁岭老家只要一个多小时车程。她的创业伙伴也跟她住得很近，那段时间，他们一起拍了不少和东北有关的视频。“上半年生活节奏不是特别快，我逐渐想清楚了很多事情。”李雪琴说。
2020年底，李雪琴又从沈阳搬回北京，但她的心境已经全然不同。她告诉南都记者：“现在又回到北京，其实更多的是工作需要。当你看清楚了自己要做什么，北京就不会再让你感觉那么迷茫了。”
“娱乐至死？”
如今李雪琴把自己定位为“喜剧创作者”。她很清楚脱口秀演员，现阶段想做“能安慰大家的东西”。
曾经她的梦想是开奶茶店，现在，她希望自己的作品能发挥奶茶的作用——年轻人已经够努力了，他们应该有资格在瞬时的快乐中隐匿一会儿。
李雪琴喜欢在段子里写“老板”谢哥、母亲贾女士，还有身边各路能人的搞笑事儿，不灌励志“鸡汤”，也很少亮出观点。
她对南都记者坦言：“我一直都很想当一个讲故事的人，我表达的都是我看到的、真实感受到的东西，有的有意思，有的可能也没什么意思，但在我看来，真实的东西就是值得表达的。我不想给它们上一个太大的价值，或者是背负什么沉重的使命，我也没有把影响别人当成我创作的意义。我把我的故事讲完了，剩下一半，就该由听故事的人自己去填充。”
因为这种创作观念，走红之后，李雪琴没少承受骂声，以及来自他人的失望——人们往往期待受过良好教育者提供深刻的意义，而非浅薄的笑料，毕竟，“娱乐至死”。
身为曾经的新闻传播学生，李雪琴自然知道尼尔·波兹曼的那本名著，但她回答说：“《娱乐至死》（这四个字）主要对我练习平翘舌有影响。”这种回应方式犹言，“你可以有你的选择，而我选择抖个机灵。”
其实李雪琴并非唯一受此“拷问”的娱乐内容制作者，比如马东就曾在《十三邀》访谈里说：“我是因为底色悲凉奇葩说，所以才想努力做点娱乐去抵御这世界的无趣。”而李诞说：“人就是为了别人而活着的。享受忧伤是自我感动，厉害在于你真的做出东西来了，真的让人喜欢、让人高兴。”不管用什么方式，他们都理顺了自己。
到了李雪琴这儿，问题变得格外简单，因为她从一开始就没有这种身份的疑虑。
她说：“我没觉得我是一个‘文化人’，我只是比较会考试。大学的时候，我是广告专业，学的就是如何传播大众文化。所以，我没觉得我有特别多的纠结。”但她也说：“可能我现在年纪还比较小吧？（‘文化人的使命’‘影响他人’）这些还不是我能考虑的问题。再过5年、10年，我或许会有不一样的想法。”
然而5年、10年对她来说，已经远在视野之外。李雪琴一直觉得，她不会做特别长远的规划，更像是玩“荒野求生”游戏那样，遇到什么就捡起来，“我觉得可能就是顺应时势，保持自我。”
2021年，李雪琴打算继续做喜剧，可能还会解锁新形式，比如影视类的喜剧。
她透露说：“今年我打算多向不同领域的喜剧前辈学习，并且自己会尝试做编剧，写一些不同类型的东西。”
南方都市报（）原创报道出品：南都即时采写：南都记者侯婧婧 受访者供图（除署名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