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访张博洋的这天,超强台风“利奇马”刚刚离开上海。
一切都开始恢复往常的平静。张博洋盘腿坐在笑果办公室游戏室的沙发上,很懒散,聊着聊着他就会发出一串干脆的哈哈笑声,可以被人剪成鬼畜视频的那种。
采访当天正赶上《脱口秀大会》最新一期播出,他拿了爆梗王,讲的是有关996的段子。那个段子的创作过程是灵光一现的,有一天他在茶餐厅吃饭,他看到服务员端着盘子走过来,脑海里突然有了一个念头,“不是,难道我们不是一样的吗?人类不都是一样的吗?”
就这么一个念头,抓住了,段子就出来了。这是他创作的惯性,他不会刻意去为了某个主题写段子,那样通常不好笑。
几年前,他刚开始讲脱口秀没多久,就上了深圳400人的剧场。演完走下台来,他就坐在剧场的后面看,他才突然发现隔着那么远,演员的表情动作都看不清,都不重要,只有讲话的内容才能吸引人。
就和现在隔着屏幕,面对背后的几千万观众,想要撬动他们的注意力是一个道理的,“你说的得真有意思。我才会看你。”
再次见到张博洋,是在《脱口秀大会》的录制现场。正式录制已经结束,但他要补录几个镜头。还有一个关于他的纪录片正在拍摄,镜头之内他摆起了各种严肃的 POSE,但镜头一转,他就又随着音乐似有似无地摇摆起来。
他很享受这个舞台。毕竟在第一期节目里,他就拿到了爆梗王,还得到了于谦的盛赞。
但他对自己第一期的表现并不是特别满意,他那天状态不好,第一二条段子都没什么反响,甚至还有点磕巴,直到三分之二的部分才进入状态。在线下讲的时候,有的时候段子是全好,这次“好像没有发挥到那么好。”
结果不算出乎预料,或者说他也并没有什么预料。很多人说这一季《脱口秀大会》的赛制一下子变得残酷,演员要通过激烈的残酷开放麦才有机会上节目。上一次节目就意味着面对上千万量级观众的机遇,但张博洋反而看淡了,“你让我付出巨大的努力去获得这种,那就算了。”
第二期节目的残酷开放麦,他干脆就没来。那一期的主题是关于父母,对于大部分的脱口秀演员来说,讲父母是他们第一个五分钟段子的重要素材,这也就意味着那一场的竞争是最激烈的,所以他就不想“费那个劲了”。不想费劲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他对这件事没有那么大的情绪。
情绪是张博洋写脱口秀最重要的驱动力,“没有情绪我讲不了东西”。他不会专门找一个出发点去写段子,但回过头去看却也总能找到原因。就像最新一期节目上有关996的段子,就来自于他自己每天加班到四点的真实情绪,某种程度上脱口秀是他的发泄出口。
他觉得脱口秀是表达你到底想说什么和你是谁的艺术,他自认不是一个可以纯粹依靠技巧硬编段子的演员,“就是你让我那么去写我很难。”他也不会逼着自己坐在那里写段子,“我不是那种类型的演员。”
但当某一期的话题他真的有话说时,他的信心也不会输给任何人,“我觉得我好,我就上脱口秀大会最新一期,你也不可能把我选下去。”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他的表情很坚定。
这种信心在去年第一季时是没有的,第一季的他也不是主角。那时候他很沮丧脱口秀大会最新一期,机会就摆在这里,他上了节目,却又没有什么反响,更要命的是,当时他对自己的东西也不满意,但他并不知道问题在哪。
并非没有负面评论。我把一则有关他“没有观众缘”的评价抛给了他,他情绪有些起伏,声音也变高了,“他大概的结论就是因为我个子矮,所以不适合讲脱口秀。我说什么?你给我解释一下 Kevin Hart。”
好朋友同时也是脱口秀演员的杨笠也有类似的评价,“之前有一些观众也不喜欢他,身边的朋友聊起《脱口秀大会》,会说那个刨地的哥们,观众对他的观感也不好。”
要说完全不受影响是不可能的。就在第二季第一期录制的时候,他还会觉得是不是观众缘在作祟。但当他做出了好的内容之后,这些东西都不攻自破了,“我知道就是我当年不够好。”用他自己的话说,第一季如果是及格,这一季就是八九十分。
杨笠感知到了他的这种变化。她觉得张博洋现在的演出很好,“他知道自己的能力在哪,擅长什么,比如说节奏感的那种段子。越来越清晰,越来越了解自己。”
结果就是最好的证明。节目一共播出四期,他拿了两个爆梗王。但他倒是不在乎,在他的心里脱口秀就不是能拿来比赛的,脱口秀演员更应该是对世界不在乎的,“你为什么会在乎一场比赛?你为什么会在乎观众给你投几票?”
这时候他突然打断采访,要加我的微信。他要给我分享一个他最近很喜欢的表情包,他对此表现得很兴奋,“我觉得太好笑了,就是当你觉得自己很厉害的时候,你就看一看这个表情。”
好友加上了,表情包发过来了,一个五彩变幻的底色上写着三个英文单词,“WOW CARES。”
对于自己的才华,张博洋有一句总结,“肯定不是顶尖的,但一定是一流的。”
这种才华是从小就显露出来的。他是河北人,但是在深圳长大,小学时候他完全不学习脱口秀大会最新一期|专访张博洋|脱口秀的段子也是真实的,上课接老师的话倒是一流的,他评价自己,“在进入这个行业之前,我在我的生活圈子里没有遇到过比我更搞笑的人。”
父母对他很宽容,曾经也制定过很多规则但慢慢都打破了,只留一下了一条他只要快乐就好,也许这正是他讲不出五分钟有关父母的段子的原因。
他的幽默有一部分来自于家庭。小时候他和奶奶一起长大,奶奶是个对生活很敏锐的人。他五六岁的时候,电视上放电视剧,奶奶一边洗衣服一边淡淡地说了一句,“这些人老是说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你都这么说了,我还能不让你讲?”这成了他早期的一个段子,还是观众反响很好的那种。
本科学社会学,研究生在英国学市场营销,都没有让张博洋找到自己喜欢并且能干的事。最后只剩从小的专长还没忘。从英国回国后的某一天,百无聊赖的他在百度上打了这样一行字,“搞笑能做什么?”出来的结果中有一个英文脱口秀演出,他花了140还是150块钱买了一张门票。
看完之后他脑海里只有一个想法:这几个演员讲的什么东西,那这样我应该也可以。他就去讲了,第一个开放麦是一段自我介绍,特意准备了稿子,但讲了三句就忘词了,现场很冷。第二次开放麦更冷。但他下台的第一反应却是,“不可能,我一定可以讲。”
他讲过很多冷场,但他对自己没有怀疑,他从来没有觉得自己不适合讲脱口秀。
气氛在第四次上台时就变了。那一次现场效果“巨好”,很快他开始上商演,在那个“没什么厉害的人”的俱乐部里成了最出色的演员,他甚至很快有了在400人的大剧场演出的机会。
一切都是唾手可得。以至于他一度产生了高处不胜寒的感觉,所以有整整一年,他没有再讲过脱口秀。好在他认识了程璐、思文他们,让他知道了原来还有真正厉害的人在做着脱口秀。
《今晚80后脱口秀》公开征集段子,成了这一代脱口秀演员一个重要的职业通道。程璐、思文、梁海源先是投稿,后来干脆搬到了上海,他们问张博洋要不要一起来。
说起来可能自命清高,但他确实对金钱没有什么追求。他是抱着旅游的目的来到上海的,“搜一搜上海好吃的很多,就来了”。他先当编剧,给《今晚80后脱口秀》投稿的次数不多,但是成功率很高,甚至三条中两条。给《吐槽大会》当编剧,和嘉宾聊上一个小时,他就能以对方的口吻写出几个好段子。
如果不是脱口秀喜剧节,这个编剧也许会一直当下去。脱口秀喜剧节是圈内最权威的比赛之一,他决定还是讲一讲。报名截止是4月底某一天的零点,他躺在床上,一直犹豫到最后一刻才报了名。现写了几个段子,再搭上以前的老段子,他就上台了。
演出状态很快回来了,或许是从未离开过,他拿到了2017年国际脱口秀喜剧节的亚军。然后就是《脱口秀大会》、《吐槽大会》,他一步步回到了舞台的中央。但也只是回到,现实是那时候,并没有多少人记住了他。
张博洋对自己的才华有着清醒的认知,他也知道一个人在世界上的位置,并不是与才华成正比的,他能做的无非就是在观众对脱口秀新鲜感的红利期过去后,拿出更厉害的东西,如果过去只是及格分,现在就要是八九十分。
我们一度就脱口秀现场效果是不是玄学展开了讨论,但在聊到成功的时候,他突然来了一个 ,“喜剧不是玄学,成功才是。”
最近张博洋觉得自己好像是有一点点要红的意思。
理由是他开始收到一些私信,是那种无缘无故的谩骂的私信。骂的是他的站姿,“能不能不要再上《脱口秀大会》了,你看你那个吊儿郎当的样子,站没站相,你看看其他人,再看看你。”
在公司给他拍的视频评论区,也有类似的表达。但他发现了这样一条回复,“这就是我喜欢他的原因。”那时候他突然想到一句话,有多少人骂你就会有多少人喜欢你。
有人骂总好过没有特点,没人在乎。何况这种松松垮垮就是他本来的样子,他不再像第一季那样刻意收着自己,生活里怎样,舞台上就怎样,他要做的是统一。
和别的艺术形式一样,脱口秀也需要人格的高度统一,“它要呈现出的是自我的一部分,他才是最动人的。”
张博洋清晰地记得一个时间节点,那是去年8月,公司打算在内部选拔演员录制专场。他觉得在那之前,公司里很多其它工种的人并不喜欢他,甚至是非常不喜欢他。但那次的15分钟表演过后,很多事情起了变化。
没有无缘无故的爱恨。他觉得是他当时的幽默本身就很讨厌,“只知道往外怼,不知道哪招你惹你了,你就要弄我。”但现在他还是弄你,但弄你都是有理由的。
这对张博洋来说只是一小步,但是很关键,他不再是那个没来由讲吐槽段子的“讨厌的人”。这种统一甚至延伸到了外在奇葩说,他会去给自己挑选潮牌,他想要达成一种内在和外在的高度统一,这是一种独属于他的节奏。
我们聊到去年在美国大火的 ,她在 的专场“”是2018年影响力最大的单口喜剧专场。张博洋对“”的内容没什么感觉,但他对 的选择不能接受, 在“”里说自己要告别喜剧,但现在她又开始宣传自己的新巡演,“因为她那场红了嘛,那就说明这个人就是想出名,仅此而已嘛。”
他讨厌一切形式的表里不一,在采访里他说的最多的一个词就是真诚。当了几年的编剧,他熟知所有的创作技巧,他当然可以写出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但他讲不了。
所以对于于谦老师的一些评价,他并非全部认同。他意识到于谦老师和一部分脱口秀演员一样,会把脱口秀的内容当成活或者本子,他做不到,他的每一段脱口秀都是自我的延伸。
为了准备《脱口秀大会》密集的比赛,很多演员会熬夜写稿、每天只睡三四个小时,这对张博洋来说是不可能的。节目里他的选角导演告诉我,他准备比赛的一天是打开电脑,看一部电影,点个外卖,逗逗猫,甚至出去逛个街。在思考自己要不要认真写稿之后,时间到了凌晨,一条微信过来,“读稿会(残酷开放麦)我不去了。”
他没办法逼自己在没有灵感的情况下,围绕一个主题生硬地写出稿子,而杨笠觉得这是“现阶段的他没有那么多愤怒了,所以没有什么想讲的。”在节目录制现场,他又一次认真地对我说,“你得对自己真诚,你要知道你到底是谁。”
好在在人格统一这件事脱口秀大会,他身边有一个现成的标的,那就是李诞。在采访过程中,你能够感受到张博洋对李诞的推崇。才华只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从当初的一文不名到现在的家喻户晓,他没有变过。他能感觉到这个行业有人在变,但是李诞没有。
“他是真的可以接受自己,往路边一躺,喝着三块钱的啤酒,他现在也可以。”
这个活得统一的名单还包括池子和王建国,他对他们的态度都是欣赏。只是和他们相比,他没有赶上第一波红利,“我不会有他们那么好的机遇,一定不会。”
张博洋也渐渐接受了这件事。他喜欢一部好莱坞50年代的经典电影《日落大道》,过气女星诺玛无法接受自己的老去,最终杀死情妇的故事。“我看完就觉得,你要有这心态,你永远都不会快乐。”
《日落大道》里有两句经典台词,“你不会有时候很恨自己吗?”“我常常都很恨自己。”如果不能活得统一且快乐,估计张博洋也会很恨自己。
快乐在张博洋的价值维度里,是很高的存在。
他不会开车,没有驾照,“打车挺好的,台风天我就多等一会。”更不会考虑买房,他可以非常穷,星巴克的咖啡可以喝,5块钱的咖啡也无所谓。他所有的钱都花在了旅游和美食上,他去过很多国家,吃过很多顶级的美食。
但这种吃喝玩乐带了一个后果,他发现世界好平庸,一切好像“都那样”。
他去过智利的复活节岛,岛上巨大的石像是小时候写在书里的世界未解之谜。但真的到了岛上,他发现当地人就住在石像的旁边,那些从小构建起的神秘瞬间荡然无存。
以前他把快乐都寄托在体验这些与人无关的项目上,但兜兜转转他发现还是人与人的交流是真正的快乐。
卯着劲追求自己事业的人当然也可以是快乐的,只是他做不到。他也想成为那种不停地写好笑段子,不停地讲的那种演员,“我不想挣更多的钱吗?我想。我不想更有名吗?我想,但我成为不了。”
成为不了就放弃了,也不纠结,但矛盾还是会有:一个满心追求快乐的人,总会不可避免地思考宏大的命题。他思考宇宙,他说只要你的物质条件到了一个阶段,你就一定会思考这个东西,“这是天性”,他还敏锐地观察出了我也会思考的这个事实。
这不是偶然。杨笠还清晰地记得,在她和张博洋聊天的过程中,她发现张博洋看着天空会去思考有没有外星人,“没有外星人好无聊”,所以很容易会觉得眼前的东西很虚无。跟那些非常宏观的问题比,现实都会很没有意义。
他还会思考一些形而上的东西,比如创造与解构之间何者更难,结论是创造比解构难得多得多。他快速转动着手里的星巴克杯子,“星巴克开店做咖啡,然后做供应链,定价,这套东西极其复杂,我只用说一个段子就可以把它解构,谁更难?”
但他也认可段子的意义,它是精神层面的,能给很多人带来快乐,这很重要,但相比于创造它并不高级。这让他在最近两年开始思考,脱口秀也许并不是一门独立的艺术。
吴昕在节目里说张博洋和她一样是自卑型人格,但其实不是。他不过是追求完美。就像他在节目里讲宇宙,人心里都是有宇宙的,但你也要接受自我,你心里成为不了那个东西。那够不到完美怎么办,就像一个1米7个子的人去够2米的东西,“往上够的这一下,这就是喜剧中最好笑的部分。”
“可万一真成了最好的脱口秀演员呢?”我追问他。
“你觉得李诞只想干脱口秀吗?以他的能力,他可以去搞文学,但是他写不出传世的作品,这就是他最痛苦的地方。”张博洋笑着说。
求不得和放不下的事谁也说不清楚。
只有一件事是确定的,脱口秀还要继续。以前他想过要讨好所有人,现在他的态度是只想通过表演找到他的观众,“你不认同我,你就不是我的观众。”
“没有人能服务所有人,而最重要的是不要去服务,对不对?”他看着我,真诚地说了一句,然后又笑了。
7月初,《脱口秀大会》第二季还没开播,张博洋在微博上转发了俄罗斯天才诗人奥西普·曼德尔施塔姆的一句诗,“不要比较,活着的人都是无敌的。”张博洋补了一句,“今年最重要的事就是开心。”
不知道他知不知道,其实诗人一生命运坎坷,颠沛流离,投身于记录民族苦难与善恶的事业,人生中缺少的可能恰恰就是让自己过得开心一年一度喜剧大赛,而这也许是他身上最宝贵的东西。
所以嘛,活着的人都是无敌的,而做人最重要的就是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