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不去的北下关:童漠男与他的童年乌托邦
「始终站立在轮上本就是一种幻想。」
“那个夏天的夜晚,我爸把烟一掐说出我至今记忆犹新的话,他说不如就给漠男一个快乐的童年吧。”
在脱口秀大会第五季第八期的表演中,童漠男回忆了自己在北下关小学的童年经历,唤起了不少网友的共鸣。
童漠男小学时患有严重的注意力缺陷,无法适应严格的教学管理,也跟不上同班同学的学习进度。在经历了7次转校后,童漠男最终转入了管理宽松的北京北下关小学,并在那里度过了快乐的童年时光。
(童漠男在北下关小学的毕业证书)
2007年,北下关小学被合并。童漠男的父亲后来在得知消息后打电话告诉他:“漠男,你没根儿了。”
童漠男无疑是幸运的,北下关小学带给他的快乐童年,不仅治愈了他的注意力缺陷,也成为他终生的慰藉。但并非所有人都能如此幸运,童年时形成的惯性让他们在成年以后也很难活得“松弛”。
回不去的北下关小学在人们心中俨然已成为一个逝去的乌托邦,成长于乌托邦之外的我们,又该去哪儿找到自己的“根儿”?
1
绝望是快乐童年的通行证?
童漠男在表演中提到,他在三年级转入北下关小学,那一年父母突然克服了对于子女教育的焦虑,因为“当你对谁只要有足够的绝望,你对他就做到了真正的包容。”童漠男与北下关小学宿命般的相遇,似乎更像是父母最终放弃“鸡娃”的无奈结果。
正如隔壁小学校长所评价的那样,如果不是对于孩子彻底绝望,没有父母会把孩子送到北下关小学去。但童漠男的学业表现使他在这场学业竞争中彻底落败脱口秀大会,这才被作为教育体系中的失败者“流放”到了管理宽松的北下关小学。
(童漠男在脱口秀大会的表演)
父母们并非不知道管理宽松的北下关小学能给孩子带来一个快乐的童年,但在单一价值评价体系里,衡量小学教育成功与否的关键在于小升初成绩。孩子童年快乐与否从来都不是评价体系的一部分,充其量只能存在于学校宣传片中以及校方与父母那种心照不宣的默契里。
内卷的本质是用过于单一的评价体系将世上的一切差异进行排序,导致所有人陷入同一条狭窄的赛道回不去的北下关:童漠男与他的童年乌托邦,而这在教育阶段体现地尤为明显。
一位亿万富翁和一位著作等身的教授谁的人生更为成功?人们对此或许有不一样的回答。但如果问题换成北下关小学的学生和某大附小的学生谁的童年更为出彩?恐怕绝大部分人都会不自觉地给出同一个答案。
在优绩主义的伦理中,学历歧视是唯一被合理化的歧视。针对家庭背景,容貌,种族,性别的歧视都是不被普世价值认可的,唯有学历歧视是个例外。教育上的成功者与失败者都会不自觉地将结果归因于自身的努力程度,有意无意忽略掉其他影响因素,这也是为何学历焦虑会成为一种普遍而深层的焦虑。
(优绩主义)
在此等语境中,北下关小学被排在了父母择校名单中的最末位。父母们允许自己的孩子容貌不佳、性格内向乃至与家人关系不和,但他们绝不能允许孩子在学业这条狭窄的赛道上走出歧路。
童漠男的父母最终没有再坚持,而是把他送去了北下关小学,以牺牲学业上的成功为代价,换得了童漠男快乐的童年。当只有一个孩子不被主流评价体系所认可的时候才能拥有快乐的童年时,我们的社会如今对于“童年”的期待究竟是什么?毫无疑问,罗大佑歌词里所描绘的童年已经跟不上时代了。
(罗大佑《童年》)
2
被压抑的非必要之物
人不能同时拥有童年和对童年的感受,只有当你失去童年时才能对于它有切身的体会。怀念童年的伤感情绪来自于人对于单纯快乐的永恒追求,随着人的社会化逐渐加深,年少时那种简单的快乐最终无迹可寻了。
在决定送童漠男去往北下关小学的夏夜,她的妈妈说:“以漠男的学习习惯和智力,现在不快乐以后恐怕都没法快乐了”。尽管这只是童漠男的一句自嘲童漠男,但它明显默认了一个假设,即不快乐的童年能通往快乐的人生。
果真如此吗?那些被安排的童年是否真的通往幸福的人生?
(北下关脱口秀专场周边)
事实上,关于应试教育与快乐教育的争论始终存在。对于绝大部分家庭来说,高考是改变孩子命运的唯一机会,在促进社会流动上一直发挥着不可替代的作用。
拒绝“放养”的父母们选择用长期性思维认识“快乐”问题,他们相信童年时期的快乐只是短暂而“虚幻”的,只有成功实现阶级跃迁才能为孩子带来长期而真实的快乐。从数据上来看,接受更好教育的学生在毕业后会拥有更高的起薪。
然而学校教育的双重性质也让这条通往幸福人生的道路充满风险。学校教育除了教给学生知识,还起着促进学生社会化的重要作用。某种程度上来说,后者是更为关键的作用。在快乐原则与现实原则的最初交锋中,是学校第一次让孩童感受到了弗洛伊德笔下“压抑”的存在。
无论是经济储蓄还是教育投资,“压抑”在提升人类社会长期总体收益中起着重要的积极作用。学习作为一种无法获得即时回报的行为,并不符合孩童的天性,但学校会引导学生控制自己的欲望,在长期投入中寻求延迟性满足。也正是在学习这一反天性的行为中,孩童的社会化程度得以加深。
然而随着物质财富的不断积累与社会分化的加剧,“压抑”已经逐渐走向现代社会的反面。如今的匮乏,更像是一种人为制造的匮乏,而非是受限于客观自然条件。事实上,现实原则强加给了我们太多额外的压抑,以至于快乐原则已经被污名化了。
(现实原则与快乐原则)
在形似社会的学校里,学生们很容易地忘记了,童年不只有习题,红榜,礼堂里的表彰,还可以有诗歌童漠男,小溪,还有草坪上的午睡。那些被压抑的非必要之物,才是孩童的本能。
一个人毕其一生的努力,就是在整合他自童年时代起就已形成的性格。童年时过度的压抑不是毫无代价的,如果一个学生不是出于强烈地想要改变自身命运的动机,其刻苦的学习往往意味着对天性的主动压抑。
纯粹功利性的学习本就是一个痛苦的脱口秀大会,反人性的过程,不通过压抑学生的个性与欲望则很难坚持,而那些缺失之物往往需要今后花费更多的年月去修补。
在童漠男读书的年代,下午三点就放学的小学并不只北下关小学一所,只是如今这样的学校已经近乎消失了。如果考虑到九点还在单位加班没法接孩子的父母,也算是一种双向奔赴。
没有北下关小学,就没有今天的童漠男。他在表演中提到,转去北下关小学之前,他的同班同学在他还在看机器猫的时候就开始阅读傲慢与偏见和资治通鉴了。如果童漠男也迫于同辈压力抛下机器猫,去啃大部头世界名著,他的确可能成为一名孤独的学者奇葩说,但中国也因此少了一位优秀的脱口秀演员。
3
掉下车轮,抓住人生
童漠男在表演中讲述了自己在北下关小学快乐的童年,黑塞的《在轮下》则为我们填补了故事的另一面:北下关之外的孩子后来怎么样了。
《在轮下》讲述了德国青年汉斯通过刻苦学习考入神学院但在严格的教学体制下走向自我毁灭的故事。在神学院时,校长在一次谈话中告诫汉斯:“千万别放松,你会落到车轮下面去的!”
(黑塞《在轮下》)
一百年过去了,但黑塞在书中对于德国教育制度的诘问依旧值得我们警醒。社会巨轮不可阻挡地滚滚向前,光是攀住一根辐条便已让人拼尽全力。
北下关小学为学生们提供了宽松的成长环境,但这也意味着他们在与同龄人的竞争中落在了后面。因此对于绝大部分学生来说,尽力站在轮上是最为现实的选择。
为了抓住这一改变自身命运的唯一机会,他们从童年开始就忍受着相对匮乏的娱乐与自由,在自我意识形成的最初时期便将精力灌注于学习这项违背孩童天性的活动中。不是所有人都能忍受这样的考验,因此大多时候他们是孤独的,只有师长的夸奖能让他们感到一丝慰藉。
现实原则过度压抑着快乐原则,让人习惯于延迟满足,这也使得他们在学习成绩与自尊上都超过其他的孩子。任何即时的享受都能给他们带来强烈负罪感,甚至一些不能为成绩带来实际效益的活动(如理发,开大会)都能让他们倍感焦躁。
长久压抑所带来的缺失导致人的欲望、情感、感知都在逐步衰退,这种缺失会让他们在达成某个目标之后依然感受不到快乐,甚至焦虑感会加剧。当手段变成了目的,支撑他们前进的只有那句话:“千万别放松,你会落到车轮下面去的!”
只要你还在这场竞速中,掉下轮去的焦虑便永远不会消失。即使是奉行“快乐教育”将孩子送去大理上幼儿园的北京中产父母们,也不得不直面高考的压力:要么将孩子转学回城市中学,要么送孩子出国。某种程度上来说,这种“快乐教育”更像是换了一条赛道鸡娃,没有人能真的坦然面对掉下轮去的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