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不宜喜欢霜南:花时晚的喜欢
云梦有一个传说。如果在夜里听到隐约的有人叫自己的名字,一定不要应答。如果应了,魂就会被带走。江澄并不相信。这样的故事只是而是家中乳母,和一些年长的侍者们会讲来吓唬他们,让他们不要夜里出去玩,也不要大声聊天讲话。江澄以为这只是为了他们乖一点,不要大半夜不睡觉闹人。
少年时期他们都不大相信,因为魏无羡胆子大,总邀他夜里去山上“探险”。并美其名曰提早训练,“这就怕了,日后夜猎怎么办?”他便不服输了,更多是拗不过。半推半就的跟着魏无羡上了山。一向也没出什么事。直到那一天夜里,月明星稀,淡淡几抹云带在空中散发出柔和的荧光。魏无羡不让他动,说地下有好多药草,这个是野菊花,这个是艾草。念着念着他兴奋地抓住他的手说,“这个是太岁,可金贵了。”他不信。魏无羡就让他守着,“我去找锄头来,江澄你别动。”他不想一个人在山上,但又怕万一真像魏无羡说的是什么灵芝仙草。反正不是因为听魏无羡的话。山间偶尔有夜虫鸣,就再没别的声音。他蹲麻了,揉了揉腿肚子正要起身,就听见前方不远处有一道粗哑的声音呼唤。江澄猛地一惊,背后顿时冒出冷汗。赶紧在树干后边躲好了,十指紧紧抠着树皮。那道沙哑的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江澄眼睛都不敢眨一下。正暗骂魏无羡死哪儿去了怎么还不回来。就听见那林中鬼魅似的略带泣音喊:“江澄……江澄……”还带着窸窸窣窣的树影晃动。江澄更是不敢动了,脑袋里涌出一万个夜里吓人的鬼故事,可那声音越来越近,总不能真的死在这儿吧。他咬牙,索性半蹲起身,右手攥着一块石头,猛地向声音来处一扔,转身拔腿往山下跑。跑了没两步,又忽然撞上一块硬肉。“哎哟!”魏无羡痛呼。看清来人后稳住他的身形,“江澄你跑什么,疼死了……”魏无羡扛着锄头,看他满头大汗,了然一般,“你不会一个人害怕了吧?”“没有!我不挖了,我要回去睡了。”说着他便气喘吁吁地回家去了。魏无羡大概也没了兴致,就也追着他回去,锄头都没落地。
但即便有这么一遭,江澄依旧不大相信这些鬼神之说。倒是魏无羡常在入睡前问他,那晚听到人声唤他名字究竟是真是假。“你管真的假的呢,睡你的吧。”江澄不说,魏无羡却十分在意。更多是对神学秘事的兴奋。但江澄害怕这些,他也只能一个人琢磨。有时候他想,要是书中说的修炼是真的就好了。化气化神,还虚合道,说不准还真能修出个金丹引符撰箓呢。但是他和江澄都是凡人,都会死。想着想着竟然有些难得的生死感慨。和江澄一起死了也就算了,要是一前一后生死两隔,那可怎么办。一定要一起死,差一月一天一个时辰也不行。他想得远,只是那时他还不知道为什么一定要和江澄一起死。十七岁那年,家中忽遭一场惊天动地的变故。他抱着糕点酥糖回到莲花坞时,冲天的火光与浓烟已经不许他再进入了。他的神魂仿佛都被抽走了。在几乎假死的状态下,他被一只手攥住。是小师弟。他平日白净的脸被熏得黢黑,声音哽咽,“大师兄,你快去劝,劝劝……师兄他不肯出来……”魏无羡心慌不止,拔腿向火光中奔去。穿过了好几层回廊,才在祠堂中看见挣扎向外的江澄。想必是江家夫妇将他们留在这里,但火势太猛,前脚刚进去,后脚火舌就封了门。夫妇俩也只能奋力保全孩子,门前的火是灭了,只是加上一个大女儿,三人被浓烟熏倒,生生窒息而亡。
江澄此刻正一身狼狈,几乎膝行着护住三人尸体向门外而去。魏无羡忙上前搂住,“虽然火小了,但房屋接连倒塌,不能再留。我们先出去好吗?”江澄双眼噙泪今日不宜喜欢霜南,一言不发,只将尸身往身上背。“江澄!”魏无羡急道,“你还活着,活着的人是最重要的,我答应你,一定将江叔叔他们带出来,好吗?”江澄这才抬起悲伤的眼睛看向他,抽泣着点头。最后二人搀扶着踉跄着跑出祠堂,可就在踏出门槛的一刻,房梁忽然断裂,轰然中塌。这事之后,江澄就像失了魂一般,不再哭也不笑,对他说的话也没了反应。整日昏昏欲睡,几乎见不到他清醒的时候。魏无羡急在心里,心知是家人的猝然而去让他缓不过来,但看着江澄日渐消瘦的脸颊,他无法排忧解难,又不免担心。每每这时他就想,要是书中的修真之术是真的就好了。江澄受了伤,他就将自己的修为渡给他,就算是什么金丹内丹没了他也能剖给他,无论如何,总好过如今他栖栖遑遑,无计可施。于是在七日后,魏无羡在街上采买时看见卜卦问事的先生,恍惚着就径直上前了。奇的是还不等他开口,那白眉白髯的算卦先生就摸了摸下巴,“小兄弟这是失魂落魄啊。”魏无羡失笑,江澄这般,他焦头烂额,可不得失魂落魄。“是啊。”他说。可那先生摇摇头今日不宜喜欢霜南:花时晚的喜欢,“不是你,这失魂落魄者,另有其人。
”魏无羡听罢瞬间抬头,“先生是知道……”先生抬手止住他的话头,“失魂落魄失魂落魄,就是失了魂落了魄。你且在夜里子时之后,前往旧地无人处,将那失掉的魂魄喊回来便是。”魏无羡心头一震,“喊回来,怎么喊?”先生道,“你右手攥一把纸钱,不必烧,只作路上打点之用。再用朱砂写那人的生辰八字,攥在左手,一路喊名,喊过去就是了。”“这当真……”魏无羡从没想到真有这样的说法,惊喜之余又觉得讶异。那先生道,“小兄弟若是不信,也不会来摊子上找我。你我这是有缘今日不宜喜欢霜南,只收你这个数……”他的手掌从袖口伸出,比了个数字。魏无羡心一横。大不了少吃一点,现在还有什么比江澄的安危更重要。回去当晚,他亲眼看着江澄复又沉沉睡去,便立刻依照那先生的说法,备了纸钱和江澄的八字,从莲花坞坍塌的祠堂门口,向后山而去。魏无羡不知道喊魂该怎么喊。只能像平常喊江澄时一样呼唤他的姓名。以前他从不害怕夜里上山,也不忌惮什么鬼神。但今晚天上星子没有几颗,月光又惨白,披洒在林间如瘴雾一般令人胆寒。“江澄……江澄……”他越喊声音越小,“回来吧,江澄……”窸窸窣窣的有草叶摩擦的声音今日不宜喜欢霜南:花时晚的喜欢,隐约的虫鸣,婆娑树影落在肩上,像是压得他寸步难行。这荒凉诡异的氛围令人背后发凉,他几欲逃跑。可江澄还没好,他不能就这样跑了。他踏着秋后的枯枝,一步一响。前方的雾气中虫鸣声也无,只有一片朦胧的寂静。可右手的纸钱还没撒完,魏无羡咬咬牙,踏进雾中。突然,砰的一声,不知从哪儿飞出来一块拳头大的石头,正中他眉心。魏无羡眼前一黑,便直愣愣地仰倒下去,再无知觉。
魏无羡的双眼仍旧不大清明,努力睁开了,也看不清前路。跌跌撞撞走了两步,终于又撞上一棵树,跌坐回去。“嘶……”可真疼。魏无羡揉揉前额,怕是已经淤青了。顺了口气,他环顾四周。这像是个林子。他抬头,皓月当空。甚至是满月。魏无羡嗤笑,乱葬岗又如何,神形俱灭又如何。他夷陵老祖的名号难道是白叫的?就算死了也是万鬼头子,更何况他哪有那么容易……朗月清风,虫鸣露动。魏无羡忽然发现,那些晃动的树影竟然穿过了他的身体。“难道我……”他又试探着伸出手掌,果然穿过了摇摆的草叶,那些锋利的叶棱已经完完全全无法割伤他了。可刚才……如果自己真的死了,刚才又怎么会撞树?他定睛一看,树下隐隐有灵气盘萦。原来是棵百年的太岁灵芝。头大如伞,赤如珊瑚。“原来是你这小东西。”带了点天地灵气,竟能撞上他这种灵体。说着他又试探着向前两步,果然即便脚下踏着枯枝败叶,也发不出一丝声响。他确确实实是死了。可他不是神形俱灭了吗?怎么还会有魂魄?而眼下这又是哪里?魏无羡在林间盘桓,他看着这草木树石,越看竟越觉得眼熟。顺着山间小路向下去,极目不远处那一片朦胧的灯火。不是莲花坞又是何处。魏无羡惊异间眼角骤然湿润。上次回莲花坞,都不记得是什么时候了。
江澄也不知道怎样了。他们上一次见面,还是在乱葬岗上,亲眼看他身死之时吧。谁知道天意造化,他死了,魂魄竟然还是飘回到莲花坞来。他循着熟悉的路,翻过围墙,绕过回廊,飘至祠堂门口处,他惶恐不敢进入,只在门外叩了三个头。恩还不尽,冤也成结,只盼若他还能有来世,再当牛做马慢慢还吧。抬眼再往前头,就是江澄和他的屋子。不,现在是江澄的屋子。魏无羡自由来去,鬼魅般飘行了一路,到这里却又踌躇起来。他不敢跨过那道门,就像从前不敢见和江澄见面一样。可月光渐隐,再薄的云层也能收尽银月光辉。就看一眼吧,看一眼就走。魏无羡踏进屋子,薄薄的门板从他的胸膛穿过。屋里静得安然,只有烛火微弱的噼啪声。江澄大概是尚未洗漱更衣,还披着宽大外袍,伏在案几的灯火下睡去。这种时候,定是辛苦的。魏无羡想起他之前就忙得脚不沾地,现在他死了,又是一桩纷繁复杂的事,指不定要怎么枯熬自己的身体。他伸手探了探,果然触碰不到。他死后第一次后悔,要是自己不这么早死就好了。他不求能和江澄一起死,死在一块儿。只要能再晚一些,至少帮他把莲花坞重建起来,熬过这段焦头烂额的日子,那也好。可他现在连为他披一件衣裳也做不到。想着眼底又泛起湿意,于是眨眨眼,转头看向案头的杂纸。
江澄呼吸清浅,胳膊枕在脑下。右手手心处按着几枚纸钱。魏无羡不解。难道今天去祭拜了?他又看向另一张略微揉皱的黄纸,像是写了什么。一阵恰到好处的风穿过半开的窗,掀起了那张皱巴巴的纸。上批几行朱砂今日不宜喜欢霜南,魏无羡定眼读了,竟是他的生辰八字。江澄想干什么?写他的八字做什么?魏无羡也没往别处想,只是忽然想起从前阅览那些术士之学时,看到过民间的偏方术法。凡人不像他们这些得遇机缘修真之人。凡人的生死由不得自己,命数也由不得自己。生不过百年,这百年间又有伤苦病痛,生老病死,除了老病让其痛苦连绵,生死都不过是瞬间。而凡人又如何能对抗吉凶生死。遇上些鬼神莫测之事,也只能用最质朴的法子。魄散了就用些牲畜血浸了红绳去绑魄,魂掉了就攥着符纸去喊魂。儿时他们都觉得这样愚蠢又费事。这些事又不是砍柴烧火,割麦伐竹。用这样粗糙暴力的方法怎么能行呢。还是他们从民间来的乳母,一手抚着一个小脑袋,笑道,“小少爷哟,我们凡人哪里有那样厉害的仙术,忽的一下就腾云驾雾。凡人靠双手过活,或是采果摘桑,或是捆柴拾穗。眼里看见什么,就记住什么,记住什么就学会什么。在神仙看来不过小儿玩闹的粗笨方法,也是一代代传下来的救赎之道罢了。”是啊,凡人不懂得引魂魄要靠符箓传声去求阴差通融,只知道人能唤回来,魂自然也能。
但那时的他们都没想过,要是靠符箓,靠阵法唤不回来呢?要是那人是个十恶不赦连阴曹地府都不收的人呢?要是那魂魄根本不会入轮回,只会在天地间消散呢?没人告诉他们面对这样的死亡该怎么办,当自己的一身修为无所用处时又该怎么办。魏无羡在风口站了许久,可自己的身体已经挡不住哪怕一缕风丝。他躬下身,双肩控制不住地颤抖。他想,如果他们都是凡人就好了。就那样粗糙笨拙地去面对生死,活着就是活着,死了就是死了,不给生者留不下一丝无望的期待,干干净净彻彻底底。就不会寝食难安,催人心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