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不宜喜欢霜南：陈卫民:“月落乌啼霜满天”诗杂记
月落乌啼霜满天
刘中国
6月26日返校,与师长、学长小聚康乐餐厅,颇是高兴.次日早晨,看到文慧、美华同学微信,惊悉东莞陈卫民兄昨晚去世,简直不敢相信！
我近年忙于揾食,与同学联系少.要之,节假日打个电话,十有八九无人接听.也好.都微信年代了.
年底有暇读旧书刊,常常唤起一些想法.譬如,去年11月26日夜里,阅读1983年出版的《康乐园》上刊登的陈卫民兄《“月落乌啼霜满天”诗杂记》,当即微信卫民:“卫民兄:您花个一年半载時間,把您那些年的论文、作品整理出版,別再等了.”卫民兄来了电话,谈了好久.他说,这是一篇“作业”,早就忘了.
惊悉卫民兄驾鹤西去,78级何广怀学兄撰挽联痛别:“常忆校中同打闹,友情不老；今伤天上唤难回,壮志长存.”79级谭步云兄撰挽联痛别:“根系莞中,秀出康園,幸也地靈生大器；身任公益,心連鄉梓,悲哉天意妒英才.”79级陈伟武兄撰写挽联:“弘文兴教星沉乍陨泪 ,崇礼尊师运蹇尤椎心.”傅殷老班长《悼念卫民》:“物伤其类,秋鸣也悲；风光人生,晚景终凄.生灭无常,殊途同归；逝者安息,生者善为.”
犹记毕业30周年卫民说:待到毕业35周年,一定要组织一场足球赛.言犹在耳,中锋退场,呜呼悲哉！
卫民兄椿萱具茂,儿女尚稚,遽然仙逝,月落乌啼,虎门含悲.想其魂灵尚在人间徘徊,现在发上他大学时的一篇论文,相信,他会看得见的.
卫民今日不宜喜欢霜南：陈卫民:“月落乌啼霜满天”诗杂记,来世还做同学.
学弟刘中国谨记
陈卫民:“月落乌啼霜满天”诗杂记
中山大学中文系七九级丙班陈卫民
一、题解
康熙御定《全唐诗》卷二四二所录张继七绝诗“月落乌啼霜满天”一首,题为“枫桥夜泊”,今各选本依之.《吴都文粹》独作“枫桥晚泊”.今传唐人十种选本中,独高仲武《中兴间气集》录继诗三首,其仲为“夜泊松江”即此诗.无锡孙毓修据江安傅以礼所藏何义门校本,参校四库备要丛刊影印之沈氏明本,又校武进费氏仿宋刊本,题目只有何本作“夜宿松江”,一字不同而已.按据孙氏校文,何义门所据今日不宜喜欢霜南,乃是述古堂影宋钞本,沈氏明本又与费氏仿宋刊本同,其中费本多高氏自序一首,稍胜他本,而诗题俱作“松江”而不是“枫桥”.
考唐陆广微《吴地记》,并无“枫桥”一条,吴县志下桥系有“息桥”一条,而后志均无记之.范成大《吴郡志》卷十七“枫桥”条云:“南北客经由,未有不憩此桥而题咏者.”或取息字之义欤？
此诗题作“枫桥夜（晚）泊”,当在宋王郇题书此诗于寒山寺左右,即宋中叶之后名之.朱长文《吴郡图经续记》、周遵《豹隐记谈》载王氏事（见下文）.孙觌（仲益）绍兴十六年所作《平江府枫桥普明禅院兴造记》（见《鸿庄居士集）卷二十二》云:“唐人张继、张祐尝即其处作诗纪游,吟诵至今,而枫桥寺遂知名天下.”孙觌略晚于王郇,观此语气,好像张继作.“月落……”一诗时已题作“枫桥夜泊”.又,欧阳永叔《六一诗话》论及此诗,只引末两句病之而无录诗题.而后人皆承王郇说,以为诗题为“枫桥”,而不知唐人“旧籍可宝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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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枫”字
俞樾为寒山寺书此诗碑时,对“江枫渔火”进行过“有来历”的怀疑.他在碑阴刻道:
张继《枫桥夜泊》诗,脍灸人口,唯次句“江枫渔火”数字,颇为可疑.宋龚明之《中吴纪闻》作“江村渔火”,宋人旧籍可宝也,此诗王郇公曾写以刻石,今不可见,明文待诏所书,亦漫漶江下一字不可辨,筱石中丞属余补书,姑从今本,然“江村”古本不可没也,因作一诗附刻,以告观者:“郇公旧墨久无存,待诏残碑不可扪；幸有《中吴纪闻》在,千金一字是 江村 .”
陈夔龙在此碑则属文提及“枫”字,亦只用不同版本来解释今日不宜喜欢霜南,似乎他们只信宋人而不信唐人,不知《中兴间气集》即作“江枫”.虽如此,张继所见是否真枫呢？近年来一些同志也就枫桥边有否枫树提出了疑问 .其实那确是张继的误会(？).过去的诗人们总是喜欢把所有秋天红叶都附会为枫.王端履《重论文斋笔谈》卷九论及此事,注云:
江南临水多植乌柏,秋叶饱霸,鲜红可爱,诗人类指为枫；不知枫生山中,性最恶湿,不能种之江畔也.此诗“江枫”二字未免误认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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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苏城里寒山寺
范寅在《越谚》卷中柏树项下则说:
十月叶丹,即枫,其子可榨油,农皆植田边.
便是误二者为一.唐人是知枫、柏有别的,乌柏一名,即《唐本草》所定.《中华植物图鉴》把乌臼归在牛龙儿类大戟科,西名 roxb:
茎高达七米,叶广卵形丽尖,质薄毛,叶柄细长……
落叶乔木,常植予堤岸旁,……
秋季叶变红色,可供观赏用,惟花粉有毒,不宜栽植都市中.
而枫之名由来已久,《山海经》曰:“黄帝杀蚩尤,弃其械,化为枫树.”又《尔雅》:“天姥山上,长枫千余丈.”《群芳谱》亦类别之.《图鉴》归之于蔷薇类金缕梅科,西名 f :
茎高十米许,叶互生,有长柄,掌状三裂,边缘有细锯齿,……
落叶乔木,山野岗生,……
秋季叶变红色,与槭树同为重要的观赏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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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卫民（右一）
可见两者类别、生态乃至应用各有异处,诗人通称无过,而今之注者应加以区分.此类例子颇多,如张维《郢城西楼吟》:“沙舟枫岸无乘客,草绿花红山鸟鸣.”陆游《初寒》:“新雁永时岁又残今日不宜喜欢霜南,丹枫数树照江干.”许浑《朝台送客》:“岭北归人莫回看,蓼花枫叶万重滩.”张翥《述慈溪景诗》:“红叶树藏秋水寺, 白头僧渡夕陷船.”俱为此类.
上文已述张继此诗题原无“枫桥”二字,则所谓因诗名桥,全本乎“江枫”,焉有“江村”之理？即使从诗的色彩上看,如用“村”则渔火全无相应,成为既无对比,又无对称的独立体,在感觉上是难于产生（也难于令人接受）诗人的孤独感的.
朱文长元丰七年写成的《吴郡图经续记》卷中载:
旧或误为封桥,今丞相王郇公顷居吴门,亲笔张继一绝于石,而“枫”字遂正.
知王氏所“正”者,是枫桥之枫而不是江枫之枫,俞樾办失度矣.按封、枫之异,起于《豹隐记谈》:
旧作封桥,后因张继诗相承作枫,今天平寺藏经多唐人书,背有封桥常住字朱印.
宋嘉定间苏州知府吴潜至寒山寺赋诗,有句云:“借问封桥桥畔人”,可见王、孙之后,仍有称枫桥作封桥的.元吴县知谕卢熊又谓尝见寺申藏经题“至和三年曹文乃写施”,明李日华《六研斋笔记》、清张燕昌《金粟笺说》亦载其事,则知元丰之前亦称封桥.而张秙诗:“长洲苑外草萧萧,却算游人岁月遥,惟有别对今不忘,蒋烟疏雨过枫桥.”则说明,唐人已有称此桥为枫桥.所以今日不宜喜欢霜南：陈卫民:“月落乌啼霜满天”诗杂记,封桥之说有本,而枫桥之称亦不起自王郇.此等事,正如常熟“沉坡涧”,以明诗人倪钜诗“雨后秦坡水 ,故亦称“秦坡涧”,不足为怪.
三、籍里
《新唐书·艺文志》、计有功《唐诗纪事》、辛文房《庸才子传》,《全唐诗》卷二四二系张继小传云:“襄州人”.各本依之.而孙涛《全唐诗话续编》则云: “兖州人”.傅琮璇先生《唐代诗人丛考·张继考》则据独孤及《唐故扬州庆云寺律师一公塔铭》（见《毗陵集》卷六）及《宋高僧传》卷十五《唐余杭丰寺灵一传》所称“南阳张继”,以为张继当为南阳人.亦似不妥.
按《全唐诗》编继诗一卷,其中多可资用,《登丹阳楼》:
塞皋那可望,旅客又初还；迢递高楼上,萧疏凉野闯.垂晴旅這水,秋兴属连山；浮客时相见,霜彤未翠颜.
丹阳是古楚都所在,西楚在秭归东,南楚在郢,漳、沮二水交汇处,俱属今湖北地.诗中“初还”所归也,当然是南楚丹阳郢城.又《晚次淮阳》诗:
微凉风叶下,楚俗转清闲,侯馆临秋水,效扉掩暮山,月明潮落满,露湿雁初还,浮客踪无定,萍踪淮海间.
从“楚俗”诸句来看,这很显然是游子（楚之浮客）思乡而作；有别于上首还乡.还有一首《春申君初祠》也是这类作品.可见衮州说大错.那么,他是否襄州人或南阳人呢？另一首《会稽郡楼雪霁》句云:“江城昨夜雪如花,郢客（杜诗中郢客作善舟者,非此意）登楼齐望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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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卫民（左一）
查《旧唐书﹒地理志》及《中国历史地图集﹒五》,唐时湖北有郢州府,治所长寿,制今钟祥、京山县地,正好是在漳水旁.则郢客一说,又可以上引《登丹阳楼》作为佐,同时也证明他登的是南楚丹阳楼.另外,他还有一首诗《郢城西楼岭》,属登临之作,虽然没有什么直接的材料,但作为《会稽郡楼雪霁》的旁证,“郢城”二字还是有力的.古人诗中称某客是很常见的,如陆游《梅花》诗:“与卿俱是江南客”,清吕星垣《下邳谒留候庙》之二:“王孙本是邯郸客”.所以,张继的自称“郢客”是值得留意的.并不等同于文人骚客之郢客.
四、仕履
张继后期所任官职,傅先生文考之颇详,唯曰:张继登第后是否授官职,授何官职？皆不可考知.
按高仲武《中兴间气集》卷下选刘长卿诗《送张继司直流越》 :
时危身适越,事往任沉浮.万里江山去,孤舟百战心.春风吴渚绿,古木剡山深.明月沧州路,归云不可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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虎门炮台
傅先生已考订继为天宝十二年进士,至德年间游吴越（据其诗《会稽楼雪霁》、《呈会稽于太守》、《夜泊松江》诸篇）,则长卿此诗正说明继进士后曾任司直之职.刘与张的关系是很密切的,《刘随州集》卷六有《哭张员外继》诗,颇深情；高仲武与张、刘三人同时,辑此诗作送张继,而《全唐诗》卷一四八则作《送行军张司马罢使迥》,校文注云:“一作《送张扈司直归越中》”.恐不及高氏之真,且现今各有关唐人书籍中,都无张扈其人,则《中兴闻气集》应受到更进一步的重视.
注释
《社会科学战线》,1982年第四期,冬子《江枫新解补订》一文,且作者未见孙靓《植枫记》,断言“古籍中亦未见江岸植枫的记载”.
此诗各本有异,或诗题即有三、四种之多,惟高氏最早,亦最可信.
一九八二年十月稿
一九八三年一月修订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