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才组合和相声|中式幽默的海外突围——当外语相声寻求“笑”的共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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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语相声《艺术漫谈》严格遵循着相声系抖包袱的基本纹路,只是在内容和语言上为这次的入乡随俗作出了调整。这次成功,证明了中式幽默在海外发展的曙光。
作为舞台实践性极强的艺术,相声对于观众的依赖性很高。然而回到国内,外语相声一时只能囿于翻译稿上的方寸之间。同时,新思路也在成型:一方面,坚持准备纯外语相声的演出;另一方面,采取迂回战术——教外国人说相声漫才组合和相声,寻求“笑”的共鸣。
是“逗笑”,不是刻意“搞笑”。坚守与不妥协催生着一代代相声人关于“笑”这门艺术的思考:既不能低俗地“卖丑”,也不能脱离市井之间的烟火气。作为生活情结的凝聚,相声得以有更广阔的的传播空间,而中式幽默在海外的突围之旅也仍在延续。
本文原刊于《107调查》第五十六期 / 第三版
记者|王雨轩周雨卉罗敏利张秋仪李杭
文编|李鑫曹可意何晓晴
事实核查|肖钰涵
2012年1月31晚,奥地利维也纳大学的礼堂内,由北京外国语大学孔子学院主办的三巡演出正在进行。闫佳宝与张骥身着藕荷色传统中式大褂,一正一侧站定于舞台中央。随着英文问候“ and ”打破室内的寂静,外语相声《艺术漫谈》开始了它的海外奇遇。
作为中国传统喜剧形式,相声具备独特的表演规范——逗哏捧哏你来我往、配合默契:先“系包袱”,织就针脚般细密的笑料线索;再“抖包袱”,一语道破笑点,好比将层层织好的华锦蓦然抖开,笑果立现。
打磨了月余的外语作品《艺术漫谈》,也严格遵循着相声系抖包袱的基本纹路,两人更多在内容和语言上为这次的入乡随俗作出了调整。
短短十二分钟内,哄笑与掌声接连不断从台下传来,观众席中除了当地市民、维也纳市长还有来自各个国家的表演艺术家。《艺术漫谈》在海外的首次登台宣告成功。国家汉语国际推广领导小组办公室后来评价其是“相声走向世界的有益尝试”。
就是这次尝试,让闫佳宝与张骥发现了中式幽默在海外发展的曙光,而中国相声走向世界的探索之路也随之加快了进程。
外语相声初尝试:
中式幽默与ABCD的跨界巧遇
七年前,正在北外德语系读大二的张骥收到团委老师张静的邀请:在即将开始的三巡演出中为外国观众表演相声。
当时,张骥师从知名相声演员何伟(曾用艺名何云伟),掌握了还算丰富的专业知识。思索片刻,他联系到了已配合九年的搭档——就读于北科大工业设计专业的闫佳宝,与他一同完成这次演出。
在学校的最初预想中,他俩只需要穿大褂做个样子,让外国观众了解到中国有这样一种传统喜剧形式即可。闫佳宝却有自己的看法:为何不凭借各自的语言优势,翻译、创作新节目,让外国观众“真正听一次相声”呢?
相声是中国独有的曲艺形式,其笑点如诙谐语、双关等都需要听众拥有一定的中国文化底蕴才能理解。主攻翻译学与文化研究的彭萍教授认为,相声外译要贴近外国听众的生活,从中汲取相似的内容用相声的形式演绎出来。
《艺术漫谈》就是在这样的理念下诞生。
深思熟虑后,闫佳宝和张骥并没有按照传统方式做大篇幅铺垫,而是更多融入相声的四门功课“说学逗唱”。并且尽量避开难懂的文字游戏,选取易于外国观众理解的小段进行翻译与编排,最终拼凑成一个长约12分钟的节目。
——什么狗两条腿走路?
——史努比。
——什么猫两条腿走路?
——汤姆猫。
——什么老鼠两条腿走路?
——米老鼠。
——什么鸭子两条腿走路?
——唐老鸭。
——错了!所有鸭子都两条腿走路。
一个问答式的段子,将外国观众熟悉的动画形象巧妙运用其中。而到了“唱”的部分,闫佳宝在《武松打店》等传统作品间挑选许久,依然难以取舍,索性用快板伴奏,唱起了当时几乎火遍世界的歌曲《Baby》。
几经推敲排演,拼凑型的外语相声节目《艺术漫谈》初具雏形:问答式段子作为开场,中文绕口令“吃葡萄不吐葡萄皮”的演绎和快板说唱的表演挑起大梁,最后以一段播放黑胶唱片的无实物表演结束。
大致内容有了模样,但节目想要真正走上舞台,还远远不够。
张骥坦言漫才组合和相声|中式幽默的海外突围——当外语相声寻求“笑”的共鸣,当时他在翻译中还存在着低年级语言学习者的通病——不够生活化。于是他们请来专业课老师观看,根据他们的反应与建议对语言做了生活化和通俗化的修改。北外德语系的刘立群教授还帮他们将绕口令“吃葡萄不吐葡萄皮”重新做了德语翻译,翻译过后不仅语义一样,就连字数、押韵、绕口的程度都与原来的绕口令相当。
张骥眼中“称心如意的翻译”终于也诞生了。
两个月后,上台的时刻到了。奥地利的剧场里,主持人正在台前报幕,越过幕布看去,台下清一色的外国观众,甚至连维也纳市长也坐在观众中间,平时安静不下来的两人相顾无言,心里都打起了鼓,“他们会笑吗?”上台时,张骥还紧张得一个趔趄,踩掉了闫佳宝的布鞋。
“——错了,所有鸭子都两条腿走路!”在包袱抖出的这一刻,闫佳宝和张骥的紧张值也随之到达了顶峰。幸好,台下登时便响起哄然的笑声,两人这才松了一口气,下台时发现对方的大褂竟都湿透了。
2015年,闫佳宝(右)和张骥(左)在匈牙利罗兰大学孔子学院表演外语相声。
图片由闫佳宝提供
演出结束后,一对奥地利夫妇特意前来称赞他们:“你们的演出真棒,这是我们第一次觉得中国传统的东西可以这么幽默!”话音刚落,又有一个六七岁的小孩子兴奋地跑过来,操着并不怎么熟练的英语夸赞道,“You’re so funny.”
外国人对“中国幽默”的肯定,让他们萌生了进一步发展外语相声的想法。
迂回战术:
教外国人说相声,寻求“笑”的共鸣
“让更多外国人认识到中国幽默”是闫佳宝与张骥的共识,然而回到中国本土后,两人却面临着缺少外国观众的现实挑战:作为一门舞台实践性极强的艺术,相声对于观众的依赖性很高。包袱创作若“没有观众的检验,就都是纸上谈兵”。
受此影响,外语相声一时只能囿于翻译稿上的方寸之间,但他们并不愿放弃。
2015年,闫佳宝进入北外孔子学院工作并成为相声社指导老师。在与一群精通外语的相声爱好者以及留学生的接触中,发展外语相声的新思路在他脑海中成型。
一方面,坚持做纯外语相声的外译与演出:
拼凑型的《艺术漫谈》在多语种接纳上有很强的可调整性,根据演出对象国的不同,可以对外语元素做不同的调整。
2015年三巡演至到西班牙,时任相声社社长的西语系学生李志楠便将一些西班牙语绕口令加入了《艺术漫谈》,张骥和闫佳宝则用英语配合,表演了一场群口相声,让西班牙观众初识中式幽默的面貌。
同时,几位翻译专业的相声爱好者加入了闫佳宝外语相声创作的队伍,传统相声小段的外译从校园中不断输出。《意大利服务生》《笑的艺术》等段子经由专家老师的指导后,已经慢慢建构起纯外语相声演出的素材库。
另一方面,采取迂回战术——教外国人说相声:由他们将兼具中国特色与外域风韵的外语相声带到各自国家,当地庞大的观众足以支撑外语相声的进一步发展。
实际上,这种方法早在1989年就得到了实践。
那一年,人称“京城洋教头”的丁广泉收下了第一位外国徒弟——来自加拿大的大山,自此之后的19年间,共有来自70多个国家的100多个外国徒弟拜入丁广泉门下学习相声。以这种方式将相声艺术带出国门,发扬光大,是丁广泉老先生毕生心愿。
他的第一个日本徒弟西田聪将这个愿望牢记在心。2012年来到北京语言大学读书后,他在丁广泉老先生开设的周末相声“快乐课堂”上与相声结缘,至今已学习相声七年之久。
西田聪(右)和搭档欧阳颂(左)在演出。
王雨轩/摄
西田聪认为,思维方式的差异使中日人民“笑点”截然不同,这也成为他将相声带回日本的最大阻碍。
以日本传统喜剧漫才中的段子为例,“一人去便利店买香烟,结账时,收银员问他,您好,请问需要加热吗?”类似这种在逻辑上完全不通的笑点会让日本人捧腹大笑,中国人却不明所以,甚至觉得这实在无厘头。
而中国相声,则更加依靠层层相扣的逻辑铺垫。如冯巩牛群的著名作品《小偷公司》,大段内容先铺陈了小偷公司官僚主义作风的运营方式,最后警察找上门,公司领导仍在就“潜逃”一事层层批改意见,还没批改完就被一锅端,引得观众大笑。
在西田聪看来,这是一种让人觉得“意料之外却又情理之中”的逗笑。
平日里,他也结识些“同行”,一同登台演出。2019年3月31日,双语相声专场表演《相声遇到歪国仁》在798艺术区机遇空间的咖啡吧里举行。肤色各异但却都操着一口熟练汉语的外国人聚集在这里,他们穿着各色大褂,与闫佳宝等中国相声演员一起,为台下中外观众带来了一场别开生面的相声演出。
来自五湖四海的外国人也渐渐成为中国相声人们向外推广相声的“战友”。在“相声”的联结中,他们获得了有关“笑”的共鸣。
那些不可妥协的:
逗笑、烟火气、表演技艺
当快板书的内容从中国古典戏剧变成了欧美流行乐,山东跑堂变为意大利服务生,虽然在内容上贴近外国听众的生活,可脱离了中国传统元素,翻译成外语的相声是否能被称为相声?
丁广泉老先生在去世前留下了“让笑声永存”的叮嘱,这句话对西田聪的触动极大。
在西田聪看来,相声之所以“永存”,是因为它所坚守的东西极为纯粹,就是“逗笑”。这种逗笑与搞笑并不相同,搞笑可以“不择手段”,逗笑凭借则是相声演员的知识储备、技艺水平和独特风格,通过表演技巧在现场与观众达成共鸣。
闫佳宝同样认可“度”对于相声来说“不可妥协”。
“也许现在国内的相声舞台上也会出现一些发出怪声、脱衣服在地上打滚的现象,但我觉得那不是相声”,在他看来,作为相声演员不是不能卖丑脱口秀,在很多时候,捧逗之间也是靠所谓的“互黑”来逗笑观众,但这种“互黑”要有一个“度”,一旦越界,就失了相声作为其本身的底线。
如此坚守与不妥协催生着一代代相声人对于“笑”这门艺术的思考:既不能过于低俗地“卖丑”,也不能让相声脱离市井之间下里巴人的烟火气。
这时,相声人的智慧——表演技艺便得以施展拳脚了。
第一期“相声遇上歪果仁”演员嘉宾合照
图源闫佳宝
说、学、逗、唱四门基本功课,颠倒、反转、夸张等处理手法,三翻四抖、子母哏、一头沉等技巧,都被包含在相声表演的技艺里。
“相声的技艺是一个十分庞杂的整体”,大到人们常提及的说、学、逗、唱,小到现场的应变能力、对基本道具扇子、醒木等的应用,都是相声演员表演智慧的体现。
如扇子,在相声表演中根据不同情景需要可作棍棒、刀枪等,手绢可作兜帽、纱布等,巧用道具可以让演员“动则有神,神则有戏”一年一度喜剧大赛,在对包袱的演绎处理中达到更强烈的喜剧艺术效果。
相声表演有一个术语叫“使活”。“使”是使法,即相声表演的技艺,“活”表示作品内容及演员本身运用技艺的灵活程度。
“同样的内容由技艺纯熟的大师所演绎与刚入门的学徒所演绎,出来的喜剧效果必然是不同的。”闫佳宝说,作为一个好的相声演员,技艺总是当先的。
“内容有时效性。”闫佳宝介绍。就好比之前段子里交通工具多为人力车,如今再以人力车做素材,显然就离观众的生活太远了。也正是因此,在外语相声的创作与演绎过程中,内容成为可经选择与妥协的部分。
“而那些经典的演绎技艺却没有。”闫佳宝补充道。作为相声人对中国喜剧的思考,相声中“笑”的智慧已然内化于这些经久不衰的技艺,在外语相声的创作与演绎中,成为相声人的“试金石”。
“相声演员不是小丑,他们不能被笑,他们要逗笑观众。”西田聪如是说。
相声的内核:
生活百态的凝练
西方喜剧形式众多,如情景剧、默剧、脱口秀等,普遍为当地观众接受。通过几年的试验,闫佳宝和张骥摸索出一条让外语相声在国外扎根的道路:认清相声的长短之处,抓住共鸣。
传统相声是生活情节的凝聚,最大的灵感来源是百姓的生活百态,是人们在生活中品尝的幽默滋味。
相声大师马季在论著中写道:“去生活中找作品。”而他本人所创作的诸多相声作品都是源自各地的民间生活。相声作品《营业员之歌》中,通过逗哏和捧哏的角色扮演,将一个在百货商场里卖布料的营业员的形象刻画得惟妙惟肖。
——我看您是个气管炎。
——为什么?
——您怕老婆呀,不是妻管严吗?
相声中极具生活气息的调侃和时下流行语的结合,让《营业员之歌》在演出当年广受好评。“相声的传统段子里有很多关于衣食住行的东西,就是老百姓的,尤其是符合原来京津地区这种老百姓的生活的东西。”张骥介绍。
作为诞生于街头巷尾的市井文化,相声是老百姓在茶余饭后用以娱乐和放松的艺术形式,笑和开心是大家观看相声演出最为直接的目的。
饭毕,握一水壶,出门遛弯;走进一家茶馆,不必穿戴整齐,无需聚气凝神,更不用缄默不言。没有戏剧院禁止拍照摄像、小孩不能入内的要求,只管尽情享乐——听相声,对于老百姓来说是一个怎么舒服怎么来的娱乐活动。
在张骥看来,这也是相声的局限漫才组合和相声,“相声可能很多时候是不能为上层的严肃所接受的,它其实一种程度上不能被放到一个很正式的场合或者很大的剧场里,像G20的晚宴,或者维也纳的金色大厅。”
政治是西方喜剧脱口秀中永远脱不开的话题,而相声中却鲜有提及。
“脱口秀里是有很多政治性的讽刺在里面的,脱口秀演员开总统的玩笑,开现行政策的玩笑,相声里有关这些的内容非常少。”闫佳宝这样比较。“相声里更多的是生活。”这种生活有百姓们熟知的历史话本,有饮食文化,有家长里短,可以说相声的一言一语,都是生活情节的凝聚。
这在张骥看来,也是外语相声发展的一大优势,政治性内容的局限过大,而纯生活的内容就不同了,即使时代变迁,观众从传统的相声作品里,依然能窥见的是那个时代的生活风貌,而从现代的相声作品里,看到的是自己或身边人的日常生活。
正是因此,外语相声有着在国外扎根的土壤。
随着全球化的逐渐发展,各个国家的人们在生活上的因素其实不难找到共鸣。《艺术漫谈》中闫佳宝和张骥以无实物表演听黑胶唱片的形式将京剧元素融入相声作品,“听黑胶唱片”这一生活元素,早已不是任何单一国家的生活符号。
外语相声发展的另一大优势则是它作为相声本身具有的幽默的特点。
就如丁广泉老师生前跟西田聪说过的:人是有国籍的,但幽默艺术是无国界的。
美国有脱口秀脱口秀演员,日本有漫才,其他国家也有各自独特的喜剧艺术形式。这些喜剧艺术形式虽说在内容与表演方式上会有所区别,但它们以“幽默”逗人发笑的内核是一致的。相声也是如此。
“它比任何需要人们端坐着、绷着脸看的艺术门类都要更快的有捷径的走入世界各地的人的心里,因为人一旦幽默起来,你一笑起来,大家都会认为这个东西它更容易接受。”闫佳宝这样说道。
2017年,闫佳宝、张骥、李志楠(右)在西班牙演出。
图片由闫佳宝提供
时至今日,闫佳宝已经在发展外语相声这条路上摸索了七年。
从2012年第一次出国演出到现在,“探索者”闫佳宝一直在“摸着石头过河”,如今总算能看到些许微光。
在他们的身后,不再是空无一人。相声外译的小团队依然在绞尽脑汁地用一种又一种语言推敲模拟一个个相声段子的效果,西田聪这样的外国相声人在一次又一次相声演出中揣摩着中国相声智慧与自己国家“笑”思维的连接方法。
“我们要把相声这门传统艺术真正地带出去。”闫佳宝操着一口京片子笑道,“这肯定是一个漫长的过程,不着急。”
责校|徐佳音 肖钰涵
美编|李佳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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